一个诗人本身即是一个“炽热的谜语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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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生命翻到这一页——读王寅的诗 |
王家新
“昨夜下着今天的大雨/冰冷的天赋一样美丽”,翻开王寅新出的诗选《灰光灯》,这开篇第一首的头两句,便电流般触动了我。那让我们一再凝望并流泪的雨,时间,记忆,先知般的预言,黑暗中生命面容的呈现,似乎都尽在其中。我为触及到什么而暗自惊心。
的确,一个诗人本身即是一个“炽热的谜语”。他不仅是写出几首好诗的人,更是能带来一种美学品格和精神气质的人,或者说,是那种能把我们“带入一种命运”的人。王寅正是这样的诗人。
作为一位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就已成名的优秀诗人,王寅早期的《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》、《朗诵》等诗已广为人知。有人把他归入“第三代”,有人用“纯诗”理论描述他。他的沉静、优雅、自如和超然,似乎已成为他的风格标志。
“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” 不久前揭幕的苏州诚品中庭上有五首诗作,王寅的《朗诵》是其中之一。另外四位诗人分别是海子、周梦蝶、里尔克、辛波斯卡。by 三三
但是,这却不仅仅是一个风格意义上的诗人。对我来说,王寅的创作真正让我激动和惊异的,主要是他在1991年前后写下的那一批诗,如《送斧子的人来了》(“送斧子的人来了/我们的头来了”)、《说多了就是威胁》(“抛向空中的分币必须有正反两面/亲爱的朋友,说多了就是威胁/说对了,就是死亡”),等等。在那个荒凉的、空气中还飘着几分恐惧的日子里,我几乎是满怀颤栗地读到这批诗。我惊异于一个人精神内部所发生的突变。我钦佩一个诗人起身向“无敌的黑暗”“致敬”时所具备的那种勇气。我庆幸终于有更多的诗人打破禁忌,并重新发出了他们的声音。当然,在后来,我还不时诧异于人们的漠然。我不知道那些批评家们都在关心些什么,我只知道正是在这样的诗中,透出了一个时代和一代诗人最灼热的秘密。
这一批诗,都收在《灰光灯》“和幽灵在一起的夏日”(1990—1992)这一辑中。这让我不能不受震动,一个看上去温尔文雅的诗人,居然转而召唤一条“乞灵于夏季的狗/一生孱弱的狗/……疯疯癫癫的狗/大师一生啧啧称奇的狗/长眉遮目的狗/沉默无语的狗”,并高叫道“来吧,幽灵/……沾上一脚血污/做我敢做敢当的仆从”(《我亲爱的畜生》,1990)。而在一年后,诗人还写出了同样惊人的《灵魂终于出窍了》:“亲爱的教父/向你致敬/灵魂终于出窍了”“以你全能的手/加入我所受的创痛吧”。这位“亲爱的教父”是谁?死亡大师?摘下面具、径直来到诗人生活中的命运之神?
《灰光灯》内文石版画 by 周蕴智
但不管怎么猜想,诗人内心的那种绝决却是可以感到的:命运的加速运转,多年来的准备,已把他推向了一个临界点。他看到命运的利斧闪亮,但他更迫切地感到“我已不能缺席”。他那时爱用的句式还有“留给”“交付”等等,在一首诗的最后他甚至这样声称:“血已经准备好了”(《白痴之歌》,1992)。
一个让人惊异的诗人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。当然,灵魂还是同一个,但写下那一批诗篇的诗人却经历了换血般的阵痛。那是挺身进入命运的时日,是获得灵视、更尖锐听力和勇气的时日。那也是和语言、甚至和死亡建立更亲密关系的时日。从那以后,诗歌不仅是美丽的言辞了。多年后,我读到诗人在同一时期写下的随笔《复得的诗歌》,一切都明白了:
“生命翻到这一页,诗歌闪现了光芒。我终于打开了内心,解除了禁忌,在文字上、在脸上、在身体的每一个动作上。”
这就是精神突变之于一个诗人的意义。失败的余烬仍在燃烧,但是生命已“翻到这一页”。他的文字成为“突然启动加速的闪亮颗粒”。他身体中的那双翅膀闪闪发亮(纵然它会被风暴折断、“遍布胆汁的颜色”)。这个“和幽灵在一起的的夏日”,他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人——他从更高的意义上,担当起了“诗人”之名。
而在今天,纵观王寅三十多年来的写作,我更加感到这一“突变期”的特殊意义。这一突变,既预示了他的未来,也使他早年的诗获得了新的意味。或者说,这使他作为诗人的一生都获得了一个燃烧的內核。
从那以后,“已无所谓什么征兆/风暴就是一切”(《风暴》,1991),纵然很多时候这是一种不出声的风暴。多年以后,诗人在散文《我看见了白色的波兰》中引证了米沃什的诗:“只有我劫后余生,/活过咖啡馆里那张桌子,/那儿,冬天中午,一院子的霜闪耀在窗玻璃上。/我可以走进那儿,我愿意的话,/而在凄冷的空中敲着我的手指,/召集幽灵”。的确,如同之于许多中国诗人,米沃什的诗也曾像“寒冬中的篝火”照亮了他。不过在这里,我还是更多地联想到了曼德尔施塔姆。曼德尔施塔姆式的表面的超然、矜持与内在的激烈,他那不合时宜的美学品味,他的“一系列大胆的智力突袭”,他的天赋及牺牲,他对命运的洞悉,重要的是,他那先知般的声音,我都一再从王寅这里感到了:“我终于得以回忆我的国家/我的麂皮手套和/白色的风暴已无影无踪”(《靠近》,1991),这是谁在说话?一个生在上海的还是来自彼得堡的诗人?他手中的“麂皮手套”是从哪儿来的?这是劫后余生者的絮语,还是出自一个幽灵的回忆?
《灰光灯》内文石版画 by 周蕴智
不管怎么说,在王寅90年代以来的创作中,抒情音调变了,甚至可以说他获得了某种先知般的气质。这是他和许多同时代诗人迥然有别的地方。他的声音往往也带有预言性,如“牺牲毫无光泽”,如“今天的光芒就是/未来的寂静”,等等。他的语言方式和句法也都变了。他的诗仍带着“琴弦上的痛楚”,但却愈来愈倾向于直接说出:“直呼其名吧, 泪水”。他抛开繁复的修辞,想要获得一种更为直截了当的语言的见证和命名力量,这就像他在那篇预言般的随笔《展览会上的图画》(1987)中所设想的:“此时我衰老,我变得越来越言简意赅、明晰透彻。语言的表达及其方式明白如镜,多余的花枝不复存在……”
“昨夜下着今天的大雨”,要给这样一位诗人的创作分期其实是徒劳的。诗人在其散文中也曾谈到“中断”,但并非否定过去,而是为了落入更深的沉默并在那里准备。《灰光灯》的第一辑“晚年来得太晚了”为诗人的近作,收有2005-2015年间20首诗。相对于“说吧,无言的秋天/……在潮水涨落不定的木桌上/沉默绷得太紧了”这样的迫切音调,他的一些近作显得更为放松,带着更为混合的抒情色调,同时,晚来的爱情也给一颗诗心带来了更多的温柔。他已经历了很多,但他似乎并不想去细查时间的皱褶,而是致力于一种新的、更接近于赞颂的生命境界:“早晨的海穿着白色的袜子/海浪用唇语口述秘密/它的咽喉,哑了又哑/它是陌生的星球/瞬间苍老,转瞬年轻/你忘记了诸神的名字/却记住了灯塔的喘息/这已足够……”(《那一片蓝色》,2014)
这样的诗令人沉醉。但是,正如我们同时看到的,“嘴唇下的秘密贴着狂风”,诗人仍行走在他特有的命运中。在他的近作中,有“赞歌的沉默”,也仍有着“利斧的寂静”。我猜不少读者会喜欢《我抚摸着你的肩膀》这首诗,但它却不是一首一般的爱情诗:“在你光滑的肩膀下面/有着突出而锐利的肩胛骨/小小的、独一无二的骨头/有着精致的形状”,而结尾是:“我们侧躺在床上久久亲吻/谈论生死一样谈论爱情”!
这个结尾的惊叹号是我加上的,因为我自己所受到的震动。在诗人迎来的“晚年”中,“音乐变慢了”,而“死亡始料不及”(《音乐变慢了》)。他所书写的,仍是命运的抒情诗,而非消费时代的闲愁。或用他自己谈论诗歌的变与不变的话来说,在他的世界内部,“冰山依然坚硬而晶莹”。而这也正是我特别赞赏的:在一个日趋腐败的世界上,他却能保持作为诗人的纯洁品质。他曾这样宣称,他也这样做到了:“这启迪我的生物,我惟一的教师/从来是沉默的石头/但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命运。”(《闲人街上的虱子》,1999)
《灰光灯》内文石版画 by 周蕴智
而从语言风格看,相比于90年代初期的那种激烈,他的近作看上去更从容、也更精致和轻盈了,但却是“轻盈的钢铁”(“白色的海洋穿过黎明的医院/轻盈的钢铁叙述着/锈蚀已久的夏天”),轻盈中有着骨感、硬度和份量,有着抽象与具象之间的转换性张力。这是他长久练就的结果,他以此叙述着“锈蚀已久的夏天”。王寅是那种诗不多、也从不刻意去写的诗人。他也无意于加入这个时代的任何竞争。让我欣赏的是,有时在他那里还有着某种“美学的疲倦”,《巴黎已经令我心生厌倦》这首近作就再次显示了他要“远离”的意愿。他在渴望什么?也许,他仍像当年那样渴望“撒旦的琼浆”,并任由它“割开干渴的喉咙/吞食着暴力和柔情/变成火、变成水”?
王寅的这部诗选就这样吸引了我。从80年代到现在,我们天各一方,但又一起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年代。“我,我们,我们这多变的时代/星辰跟随着各自的神衹/转动着颈项”(《终于有了昨日》)。而我写下这些,不仅因为我从中看到一代人青春的脸庞,也不仅因为唤起了对90年代那个特殊年代流泪的记忆,更在于在今天我们依然分享了很多。按照茨维塔耶娃的观点,一个诗人的最大美德是忠实于自己。王寅做到了这一点。正是这种忠实使他成为自己又突破自己。正是这种忠实使他一生的不同阶段相互贯穿。他的近作《雨滴中的一滴雨》,马上就会使我们想起《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》的那个结尾。这是命运的闪回,也是诗之交叠。这就是诗人为什么会写下“昨夜下着今天的大雨”。在一种命运里,过去写的也就是现在要重写的,而现在写下的“终于有了昨日”。同样,不是“晚年来得太晚了”,而是它早已出现在那里。它期待我们的,无非是去辨认,去倾听:“别评论/别评论破碎的激情/别评论转瞬即逝的光明/首先是痛苦的诱惑/首先是祈祷的回声……”
2015.12.3
原载2015年12月20日《新京报书评周刊》
王寅诗选《灰光灯》书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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